红军大学(兴国网)

‌陈建国:我看“文化大革命”

时间:2024-04-15 19:19点击:85

我看“文化大革命”

陈建国(江西省社会科学院研究员)


1966年至1976年在中国发生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一场全国性的大灾难。事情过去快要50年了,人们还在为其对错是非争论不休,说明中国的政治思想混乱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文革之罪:名不符实,后果是封建主义总复辟:派性代替党性;独裁代替民主。但我的上述认识有一个发展过程。

我1963年参加工作,就到了内蒙古乌兰浩特。后来工作单位迁至赤峰平庄,内蒙首府却在西部的呼和浩特。无论办什么事,只要出差到内蒙地质局,往返就要两次路过北京。这样就让我看到了文革初期许多人不一定看得到的奇特事件。

1966年文革初,我在一个蒙古族转业军官的帐篷里,只看到朱德同志的大幅画像,却看不到毛主席挂像;我有点吃惊,又不方便问。到京路过天安门广场,正赶上部队队列路过,接受中央领导检阅。战士们路过主席台时向总司令一个齐刷刷地敬礼!其他人连看也不看就齐步走过去了。这对我震动太大,利用停留下来的机会,我看看大幅标语和红卫兵小报,才知道是趁毛主席去南方的机会,刘少奇主持中央工作,领导所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他和周恩来在北京召开“批朱大会”,多数红卫兵组织态度消极。但也有如“人大三红”之类的红卫兵组织,满街贴大标语,攻击、诋毁朱德同志。这首先在我脑海里形成一种非常不好的印象。应当说,最初的反朱恶浪影响极坏。

后来毛主席从南方回来,参加刘少奇主持的批朱大会,一开始也不做声。在大家攻击朱德是黑司令的时候,他突然大声地说:“你们说他是黑司令,那我不成了黑政委了吗?”这话说出来,全场吃了一惊,这才知道所谓“党内最大的走资派”不是指朱德同志!还是周恩来转变得快,马上指责“人大三红”写的批朱标语“怎么跟内战时期白狗子写的标语一模一样?”相关红卫兵组织也忙做检讨,反朱恶浪才被煞住。这件事公开出版的文革历史书中从来不写,但却让我脑子里对“文革”充满疑问。

按“文革”最初规定,工人、农民不许参加运动,只是看。谁敢“挑动农民进城”,是犯大错误。所以当初能够发声的就是红卫兵小将和部队战士。刘少奇反朱得罪了军队;派工作组“镇压”学生运动,又引起红卫兵的反感,他的悲剧一开始就注定了。号召职工和农民参加文革,那是后来的事情。

我在野外工作中,与大串连的学生们常常相遇,和他们交谈中,以及他们发给我的传单、小报上,都清清楚楚地把刘少奇说成是“党内最大的走资派”。后来出现了“打倒刘、邓、陶”的口号,把邓小平说成“二号走资派”,刘、邓组成所谓“资产阶级司令部”。把陶铸同志说成是“最大的保皇派”。还有“揪出军内一小撮”等等, 矛头所指我并不十分清楚。到1967年春天,刘少奇同志就已经确定为被“打倒”对象了。

1968年“清理阶级队伍”,在全国都造成了极大的恐怖和混乱。地方和各单位“革命委员会”,是在1967年至1968年冬天一年多时间内相继成立的。最后一个省级革委会成立以后,报纸上欢呼“全国山河一片红!”难道说文革以前的各级政府和各单位领导班子都是黑的?如果真是这样,又怎么能批判某些人“全盘否定建国后17年”呢?这两种说法存在着尖锐矛盾!

新成立的革委会到底怎么样?从所谓清理阶级队伍的运动中就可以看出来!我所在单位在揭批“内人党”(即“内蒙古人民革命党”,当时确定的反革命组织)案件中,利用极少数心术不正的人,迫害少数民族党员干部,在当事人身上,甚至连国民党在渣滓洞里对付江姐的刑罚都用上了。当医生向我们陈述该干部身体上所受的各种伤时,一边说一边掉眼泪。这位受害党员就是我的直接领导,我工作分队的党支部书记。这怎么能够容忍呢?我和一些有正义感的造反派战士,正是发挥了“敢于造反”的精神,才写信向上级反映我们单位的这种情况。可是结果呢?“红色造反公社”的头头们得知以后,马上把我揪出来批斗,说我是阴谋家、野心家,把斗争矛头指向新生红色政权。这让我深深体会到“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是怎么回事。我被关了好几个月禁闭,在小黒屋里写“检查”。也被拉到大街上插牌子游街示众,成了平庄区的“知名人物”。

当然,后来上级还是派出“军工宣队”,来解决了我们单位的问题,更换了领导班子。但在我内心深处种下的不敢称赞文革的种子已经生根发芽。

根据我所了解的情况,在我们单位所发生的逼、供、信等情况还真的是比较轻微的,单位内部没有武斗,“内人党”党员一个也没有挖出来。其它地方和单位,问题要严重得多。有些问题严重的单位,发生诸多“法西斯暴行”!相关资料网络上很容易查到。

1968年冬天,当我自己在挨整的时候,退休在九江家里的我的父亲陈瑞先,也被当作“陶铸一伙”给挖出来抓起来了。

父亲是安徽省金寨县秦家湾人,原名秦启周,1932年由红军副团长代理团长时,霍邱战役作战受伤被俘,押送南京国民党中央军人监狱。西安事变后国共合作,释放政治犯,才被党中央解救送往延安中央党校学习。因在南京狱中坚持斗争(包括绝食等方法)达5年多,他的身体受到极大摧残。党中央为照顾他,把他留下在中央社会部,担任特别交通科科长,负责与地下党组织的联系,达9年之久。1949年随大军南下,后来在江西担任庐山疗养院总院院长。

1968年10月,从南京来的“中央陶铸专案组”把我父亲抓起来送进监狱,极尽迫害之能事,到1969年1月19号,就被迫害至死。他们硬说我父亲是“陶铸一伙”。1969年春节我回九江家里不久,中央专案组的负责人就派人把我叫去谈话,说我是“可以教育好的子女”,要求我跟父亲“划清界限”。我的不动声色让对方着急了,这位军官提高声音说:“你爸爸亲手写的自首书,自首书上有他亲笔签名。这错不了!中央专案组不会冤枉他。”

这下我彻底明白了:父亲一定是被冤枉的!

他在南京坐牢时一个字也不识,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是在被救出来以后到延安中央党校识字班,才学习文化,写自己的名字。后来我多次上访,找到赵云清、刘立清、罗青长、汪东兴等领导人家里反映情况,才得以让父亲比陶铸早半年平反。这也许对陶铸平反有促进作用。

所谓“中央陶铸专案组”,其负责人竟然粗暴无知到这种地步!我还能为文革说好话吗?

江西省委领导班子,在文革前由杨尚奎同志担任第一书记。所谓第一书记,只是会议召集人,他手中并没有高于其他书记的任何特权。书记们分工明确:白栋材管工业,刘俊秀管农业,方志纯分管政工,等等。有了大事集体开会讨论决定,在领导班子内部,多少还有点民主的样子。可是文革之后呢?其实就是省革委主任程世清一个人说了算。他又担任省军区政委,更是一手遮天。民主丢失,是封建主义复辟的重要标志。报纸上有个说法“老大难,老大难,老大一抓就不难”。还把这当成好事来宣扬。我的感觉就是:一把手有绝对权威,其他领导成员就是摆设,封建官本位管理模式越来越严重。

所谓防止资本主义复辟,是发动文革的重要理由。这个理由根本不成立。因为任何复辟都是指原来有过的很强大的东西,被推翻以后卷土重来。请问:中国有过真正的资本主义吗?中国在解放前就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所谓复辟,只能是复辟封建主义和殖民地社会。

革委会的组成像是梁山好汉排座次,造反派头头在革委会成员中排第几位都要争。种种封建余毒不一而足,派性发作起来,害党、害国、害人民,所以以后不得不渐渐地恢复了原来的管理体制。

让我真正认识“文革”本质的是1971年发生的“913”事件:被作为无产阶级革命事业接班人培养的“林副统帅”,坐飞机跑了,摔死在蒙古的温都尔汗。就是这个人,生前把毛主席捧上了天!就是这个人,说文革“成绩最大、最大,损失最小、最小”。人们形容林是“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难道文革就是要让这种人来“接毛主席的班”?这多么可怕呀!

革命队伍内部,特别是领导班子内部有不同意见,本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非要把对方当成叛徒、走资派、反革命,非要把对方打倒在地,再批倒批臭不可。按照这样的逻辑和思路,党内,特别是领导班子内部还有民主可言吗?常委会内部就没有民主,还谈什么“全过程民主”,简直是痴人说梦!文革的这一指导思想,把建国后仅存的民主给消灭干净了。毛主席自己说“让人讲话天不会垮下来”,他没有说过有什么不准讲啊!可是文革中有许多不准讲,可以以言定罪。

认识文革罪恶的障碍主要有两个:一是毛主席是伟人,是好人,一心为党为国为人民,怎么会犯错误呢?不承认出于公心会犯错误,就无法认识文革的罪恶。二是文革被党中央正式“否定”以后,到今天官员的贪污腐败越来越严重,“说明”文革不是不该搞,而是没搞彻底!邓小平的改革开放就是搞修正主义,走资本主义道路!

前一个问题没有人认真讨论过;后一个问题,在自媒体上占有相当份量。

出于公心也会犯错误,揭示出一个最基本的事实:我们的基础理论中存在很大片面性。由于不敢承认这一点,我们的政治理论工作越来越脱离实际,不能勇敢面对历史遗留问题,以及当前仍然存在的不能自圆其说的问题。想靠“几个不准讲”堵住人民群众的嘴,使自己站在了真理和群众的对立面。

毛主席犯错误确实是出于公心,最基本的事实都说明这一点。

例如,说江青一伙不要搞“四人帮”,就是他老人家自己说的。别人没这个权,也起不了这个作用。斯大林同志的确有严重问题,但他说“一切以时间、地点、条件为转移”并没有说错。我们犯错误往往就是出于不注意理论的适用范围。毛泽东同志是从反对教条主义起家的,当别人把他的理论也当教条对待的时候,他老人家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以后,是中国共产党领导中国人民当家作主,政治运动的主要任务是解决人民内部矛盾,为什么还要“以阶级斗争为纲”呢?新民主主义社会,就是把工人、农民、小资产阶级和民族资产阶级,都看成是人民内部的革命阶级。五星红旗的含义,也正是如此。毛泽东同志的这一认识,是对马克思主义阶级理论实行的最伟大的创新,他把民族资产阶级和官僚资产阶级严格明确地区分开:后者才是敌人,前者是自己人。当后者被消灭以后,国内的所谓“资产阶级”就再也不是我们的敌人了。所以,朱德委员长在1965年12月就提出“要加强阶级团结”。文革中不分青红皂白,笼统地提“批判和打倒资产阶级”,已经属于混淆敌我界限的严重错误了。所以有人说:毛主席的错误,就是违背了他自己正确的东西。

把贪污腐败分子说成是“资产阶级”,更是给这些坏人涂脂抹粉,替他们开脱。《共产党宣言》明确指出:“资产阶级在历史上曾经起过非常革命的作用”(单行本第26页)。“资产阶级在它的不到一百年的阶级统治中所创造的生产力,比过去一切世代创造的全部生产力还要多,还要大。”(同上,第28页)而在任何阶级社会都有贪污腐败分子,他们只会起破坏作用!二者根本不能相提并论!

在政治上过分贬低邓而抬高毛,没有任何逻辑上和理论上的意义。因为造反派都知道:邓是毛做了大量思想工作才被请出来主持中央日常工作的。如果过分追究个人责任,我们将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出路。还是认认真真地讨论理论问题比较好。

有人说,文化大革命就是大革文化命。所谓“名不符实”,这也是其中的问题之一。“破四旧”使中华传统文化遭到极大破坏,很多优秀文化遗产被摧毁,成为永久的遗憾。

传统文化并不是一切都坏。对待传统文化,必须辩证地进行分析和综合。但“破四旧”就是认为一切旧的都不好,这是反辩证法的极端思潮。文革积极分子们难道不懂这些吗?他们当然懂,后期想要弥补和纠正这个问题, 但因为受“以阶级斗争为纲”思想影响,就弄出不少“牛头不对马嘴”的怪事。

1974年批林批孔,把儒家鼻祖孔丘和共和国元帅硬要放在一块儿进行所谓“批判”。学习和宣传杨荣国的那个鬼文章,是上面发下来的材料。我是江西省地质局的宣传干部,在赣南九零九地质大队宣讲“儒法斗争”,真把我难为坏了:不讲吧?这是上级安排;讲吧,这就是放毒!

儒家和法家,不过是地主阶级维护统治的两种手段而已。各有各的长处,也各有各的问题。怎么能把一个捧上天,一个踩下地呢?

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思想,竟然让我们这个所谓的“专家”,把儒家说得如何、如何坏,把法家说得如何、如何好,把地主阶级内部不同派别的矛盾,硬说成是阶级斗争!简直荒谬到了极点!

上面发下来的材料不讲不行。讲完以后我特意加了数千字的一段话,举例说明“法家的欺骗性”!这的确很冒险,但我以为值!维护了理论工作的严肃性。现场听我讲课的数千群众,没有一个人给“四人帮”一伙儿报信!倒是让宣传科黄科长替我担心了许久。

后来调查发现:九零九地质大队党委集体讨论决定:为保护一位给党中央写信,要求给刘少奇同志平反的所谓“现行反革命”技术干部,竟然坚决不承认这信是他写的,说可能是有人冒充他,使该技术干部躲过这一劫。我内心不由地欢呼“九零九大队万岁!”

思想是经历的产物。作为过来人,整个国家、整个家庭都被文革“整”得不堪回首。你说:我应该怎么看待文革呢?

来源:《新国学月刊》2023年7月,第14-20页。

共同主义ABC赞赏码.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