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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我有三个名字
我一生中用过三个名字,这三个名字对我来说都至关重要。这三个名字说明我人生的不同经历,与社会的不同关系,各有其不同意义。
陈建国,是我身份证上的名字,用了七十年。我的生父、养父、母亲,三位长辈没有谁真的姓陈,我却不得不姓陈的原因是:养父秦起周,为对敌斗争需要改名为陈瑞先。
秦起周是安徽省金寨县桃岭乡秦家湾人,祖祖辈辈是贫苦农民,1928年响应党的号召参加农民暴动,次年转正规红军。1930年1月入党,从战士、班长、排长、连长、营教导员,后来担任霍邱县农民自卫团副团长。在1932年的霍邱保卫战中代理团长,由于上级下令死守县城,被国民党军队包围,受伤后当了俘虏,押送南京军人监狱。为监狱中对敌斗争需要隐藏身份,就改名为陈瑞先。在敌监狱中坚持对敌斗争,坐牢五年半,把身体搞垮了。到1937年国共合作实现以后,释放政治犯时被叶剑英同志营救出狱。送延安中共中央党校学习文化,到1939年4月,爸爸被分配担任党中央社会部总务科长,管首长和同志们的伙食。他一边工作一边调养身体,到1941年1月,社会部领导决定让他担任特别交通科科长,负责全国地下党赴延安人员,与社会部首长的联络事宜。这工作一直干到1949年6月,因为革命需要大批干部南下,经他自己再三申请,才同意他离开中央社会部,南下江西,从省荣军管理局副局长开始,几经调整工作,最后担任江西省庐山疗养院总院院长。
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小姨朱霞飞从美国回来探亲时,说我姓陈是因为跟外婆姓。外婆叫陈海云,据长辈们说是红花会头头陈家洛的后人。陈家洛是大清叛逆,可他确实与清皇有特殊关系!小说和野史都是这么说的。吉安的陈春泉认为这是真的。姑且听之吧!我的外公朱沃,道号懒仙,是反清复明团体《南社》的诗人。郑逸梅编著《南社丛谈》中收有他的小诗。外公是明朝嫡系王族,是被清朝军队从南京赶到湖南醴陵去的。他是民国时代的文人革命者,做过程潜的秘书、福建南安县知事等,去世很早。
我的乳名叫侯展,上小学时用的名字是侯显林。2010年时代文化出版社出版了我写的小说《野山风》,用的笔名就是侯显林。爷爷叫侯定五,爸爸叫侯志辉。他们的故事下面再说吧。
还有一个名字,是安徽金寨老家族谱上给我安的名字。爸爸是“起”字辈,按辈份排,我就是“立”字辈,族谱上写的是“秦立国”。我能立国吗?这是不是成了笑话?但仔细想想,哲学还真是立国之本。一个民族的哲学垮了,就一切都垮了。因为文化是立国之本,而哲学是文化的核心。古希腊文艺复兴首先是哲学的复兴,造就了整个资本主义。中华民族复兴也要从哲学的复兴开始。中国哲学的“阴阳互补、天人合一”,才是人类幸福之根哪!
名字只是一个人的代号,关键还在于人本身如何锻炼成长。
2.苦难童年
我老家在河南省荥阳市豫龙镇(即二十里铺乡)翟寨村。荥阳县原来是个农业县,属开封地区管辖;后来发展成县级市,成为郑州市的一部分。爷爷侯定五,会算命看相,家里的相书之类是妈妈为之抄写的,爷爷经常夸妈妈写的字字体娟秀。爸爸侯志辉年轻时就读于保定某军事学校学习交通辎重。能跟我外公朱沃结为亲家,侯家不应该会太穷。但上世纪中叶河南土地改革时,根据当时家庭实际情况,成份定为贫农。
侯志辉学校毕业以后,即加入国军坦克部队。他的部队参加了1937年的“八一三”上海抗战。这次中国军队伤亡近三十万人,仍然不能取得抗战的胜利。他的坦克被打坏了,随着部队西撤,路经湖南醴陵,与长沙师范学生朱云屏相遇。
朱云屏正为部队作宣传鼓动工作。她和著名演员白杨是好友,在抗日宣传演出中充当配角。她的慷慨激昂的讲话,出自内心的爱国表白,吸引了侯志辉的注意。经过一段时间交往,两个年轻人的心碰撞到了一起。他们结婚了,组建了一个逃难家庭。1940年9月,作为他们爱情的结晶,侯显林出生了。
我的出生地是贵州省的贵阳市。婴儿时的记忆极其模糊,只记得妈妈抱着我到处躲避敌人的飞机轰炸。更可怕的是日本飞机的机枪扫射,中国那时缺少空军,没有高炮,防空能力极弱。妈妈后来告诉我:她抱着我蹲在草丛里躲避日本飞机,但机枪扫射时,一颗子弹把她的旗袍打了个洞,却没有要了我们的命,甚至没有受伤。按迷信说法,是我们娘俩命大。
侯志辉还是决心要寻找部队,好到抗日前线作战。他们辗转到了汉口刘昌义将军的部队里。刘昌义将军所率领的15军,是在河北起义的抗日部队,曾用“诈降”的办法歼灭日伪军数百人,受到国民政府表彰,后来辗转到了武汉。侯志辉在军部当上尉参谋,朱云屏是随军宣传队员。他们以为,这样在军中工作就是爱国,就是抗日。但日子长了,侯志辉夫妇对自己所在国军的“抗日”很不满意,和他原先所在的上海军队一比,差距明显。在军部工作消息灵通,晚上两口子就商量怎么办?侯志辉说:
“抗日战争眼看就要胜利了,美国参战了,苏联打败了德国,正在大反攻,国军还是这么窝囊。何时才能收复失地,光复祖国呀?”
“那你说怎么办?我听你的。”
“我听说八路军才是真正抗日的部队,老家已经有八路军根据地。我们回老家看看,如果是真,就投八路军去!”
“好!你光说荥阳好,文化古城,我还不知道什么样子呢!怎么跟刘军长说呢?”
侯志辉一番口舌,并没有引起刘昌义的反感。相反,他还是同情和支持侯志辉的。他没说自己要去投八路,只说家里父母年迈,无人照顾。——这当然是实情。
一回到翟寨村,见到二老年迈,妈妈身体又不好,侯志辉觉得自己回来太晚了,很对不起在家乡翘首以盼的双亲。爷爷奶奶看见了活蹦乱跳的孙子,还是格外地高兴。奶奶把孙子拉过来,紧紧地搂着贴在身边。那种感觉跟妈妈抱着不一样,我真的很难形容。我那时刚刚四岁多,有四位至亲陪着我,真的其乐融融,幸福无比。后来奶奶走了,不见了,我只知道悲伤,不懂得什么叫逝世。
家里是一方南北向的小院,北屋是正房,东面是爷爷奶奶住,西面是书房和爷爷给人算命的地方,中间厅堂里供奉着祖宗各种牌位,很严肃地哟,我看着就不敢调皮捣蛋了。院子东面有另一间单独的堆杂货的房子,腾出来给我们仨住了。
小院里种了些薄荷,门前有棵银杏树,还有别的中草药,我不记得名字了。爷爷不光会算命,还会熬制专治跌打损伤的膏药。凡家庭困难者,来人取药他分文不收。往往有人送点水果点心来表示感谢,这时我就有了口福。
在家没有多久,荥阳县的伪县长翟寿仙就派出几个便衣来找爸爸。爸爸跟翟是老同学,也就没有任何戒备之心地跟着来人走了。一进了县城,马上有几个伪军士兵从两边攥着侯志辉的胳膊,把他押进了县里的大牢。而爷爷得到的消息却是翟县长请他儿子有要事相商,请他在家等着。翟寿仙审爸爸,问他:
“老同学啊,你怎么这么不聪明,参加共产党干什么?共产党跟皇军作对,早晚要倒大霉。”
“你还承认我们是老同学?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皇军要消灭共产党,我也是没有办法。”
“日本鬼子眼看就要完蛋了,你还不给自己留条后路?早点反正,脱离鬼子,就早点做人。不然你会成为鬼子的替死鬼!”
老同学彻底翻脸了。他用手一挥:“把他押起来!带上脚镣子,别让他跑了!”
我们都不知道爸爸怎么回事,妈妈和爷爷急坏了,四处托人打听。爷爷甚至把地卖了,拿钱打官司,要救儿子。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听说八路军武工队来县城劫狱来了。究竟来多少人,怎样的战斗,谁也不清楚。当然以后我们知道:是中共荥阳县地下党秘密配合得好,没有放几枪就完成任务。爸爸和被关押的共产党人一齐被救出来。这次劫狱,把爸爸、妈妈,还有我,全都弄到八路军嵩山根据地去了。爷爷说什么也不肯走,他要守住老家。他说你们放心吧,前后邻居都会照顾我。爷爷人缘好着呢!
八路军的嵩山根据地在老家的南面,很近的地方。爸爸早就想参加八路军,这下如愿以偿。他被分配在荥阳抗日县政府的敌工科,担任敌工干事。县长是冯国彦,建国以后曾任国家二机部政治部主任。县政府敌工科长是张治平,曾任郑州国棉六厂厂长。县政府文教科长是郭颖生,曾任郑州市副市长。郭颖生叔叔跟我们熟悉,是因为妈妈担任文化教员,在根据地教书。
在根据地的这段时间里,不知道是那位八路叔叔给我做了一把木头小手枪,成天握在手里跟小朋友们一起玩:“我是八路,缴枪不杀!”要不就是对着远处的靶子,用嘴吧“啪、啪”作射击状。
“八一五”苏联红军打败了小日本,眼看鬼子就要完蛋了,爸爸想起他的老同学来了。他跟张叔叔说,敌伪的县大队,当兵的都是县里的穷乡亲,伪县长翟寿仙是我的老同学,我想回去说服他起义。如果他能反正过来,我们干部战士减少牺牲,伪军队伍里的老百姓也就都解放了。现在情况跟我上次被捕不一样,鬼子马上要完蛋,帮他找出路,他应该理解。
张叔叔说,你想得是不错,怕就怕翟寿仙跟鬼子久了,心黑了,对你下黑手。
爸爸说,我们是老同学关系,就是他不同意,也不会把我怎么样吧?为了表示诚意,我还得把家属带下去。我就说我没有参加八路军,又回老家来了。张叔叔以后告诉我:他怎么劝爸爸也不听,一心想着救出参加伪军的乡亲们。后来经过冯县长同意,就照他的想法下山了。结果,哎呀,翟寿仙心太黑了!事隔三十多年以后,张叔叔讲到这里,心里还是难过。
我们回到翟寨村,早就有谍报人员报告翟寿仙了。我们一家三口同时被抓到县监狱去了。我看到的是,地下潮湿发霉的草,是给“犯人”们睡觉的地方。头顶木梁上,一名四十岁左右的男子,上衣脱光,被反绑四肢,倒吊在梁上;汉奸打手,用皮鞭沾水从下往上抽打着他的上身。道道血痕还在滴血,他可能已经昏过去了。
我和妈妈被关押在一个很小的房间里,不知道爸爸被敌人怎么样了。后来敌伪档案上告诉我们的是:敌人根本不审问他,直接拉着爸爸去刑场杀害了:事先让人挖好一个深坑,要让爸爸自己跳下去好活埋。爸爸不断反抗,高呼“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敌人刽子手就用大铁锹斜着从脖子上砍下去,爸爸脖子处喷着鲜血,倒下了埋人的深坑。刽子手们从四面壅土下去,将爸爸活埋了。
档案告诉我们:翟寿仙知道了爸爸是八路军敌工干事的身份,“说是来找我借钱的名义,实际上是要动摇我的军心。我不能不下狠心除了他。这是我杀害革命干部的罪行”云云。
翟寿仙在荥阳解放以后被处决,事前开了公审大会,我和妈妈不在现场,但爷爷和大姑姑参加了大会,上台控诉。直接杀害爸爸的那个凶手,当时畏罪潜逃。直到文革期间才被捉住,荥阳县公安局专门派出干警到南昌找我,跟我说明情况,问我有什么要求。我只能说按政策办。
我和妈妈是怎么离开敌监狱的呢?这事说起来就有点曲折了。
敌人杀害爸爸,却把我们俩留下,目的是放长线钓大鱼。但冯国彦县长知道了情况,就下命令:不惜一切代价,动用地下党的力量,想方设法救出他们母子。否则我们就对不起烈士!他说。敌人不让我们跟爸爸见面,妈妈也就知道他可能牺牲了。敌人问什么,妈妈都说自己是家属,不知道情况。由于监狱伙食极其恶劣,只能勉强维持生命,有位医生来给妈妈检查身体,说病情严重,加上肚里有小毛毛,必须保外就医。监狱里听从了医生的意见,就把我们俩送到监狱外面的一所小医院里。妈妈根本没有怀毛毛,听医生这么说就知道是自己人来救我们来了,所以十分听话,与医生配合默契。终于,我们被八路军救走了。参加营救活动的中共地下党员,并没有暴露。可能是由于日军投降,汉奸心荒,无法追查我们的地下党员们。这些救命的地下党员叔叔有:解放后荥阳县乔楼粮站的负责人柳套、开封专员公署办公室主任李发运等。当然,他们是在张治平叔叔领导下,顺利完成营救我们的任务。
过了这么多年了,我在想:宁可暴露地下党员,也要救我们出来。我们的生命的的确确是共产党给的!
解放战争期间,为躲避敌人,妈妈只能跟随部队活动。后来进中原大学学习,那是培养革命干部的学校。妈妈毕业以后参加南下大军,我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妈妈了。
我,一个五岁多的小孩,跟着七十多岁的爷爷,在家乡苦渡时光。因为国军和共军时有拉锯现象,我的家乡也被国军短暂地占领过。我的二姑,嫁给了国军的一位汽车司机。他路过翟寨时就把我带走了。我被二姑父带到了徐州。在徐州我还上了国民小学。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国父孙中山的“世界大同、天下为公”。这八个字我来回写了好多遍,还是写不好。特别是繁体的为字。所以我就少不了挨板子——还好,老师打的很轻,没有留下伤痕。课本上说:“美国小朋友,省下糖果钱,买飞机飞满天…中国小朋友,也要学习美国小朋友…”等等。还有就是“冬天来了,雪花飘飘,屋上地上一片白茫茫”,一堆废话。
在徐州没有呆多久,淮海战役就快要打响了。姑父把我和姑姑又送回了翟寨,我们坐的是敞开的货运列车,除了帆布盖着的不知道是什么货物,上面全是逃难的妇女儿童。放下我们,他就走了。军务在身,行迹匆匆。可这一去,姑父就跟姑姑彻底分开,一个在大陆,一个在台湾,直到各自升天,见了上帝,他们俩就再也没有见过面!
我又跟爷爷在一起生活了。
爷爷七十多岁,我也就七岁多些。爷爷半身不遂,走路离不开拐杖。我不懂事,这两个人怎么生活?我回忆过去,也觉得难以想象。靠邻居!只有这一条。爸爸是为抗日牺牲的,农民协会有照顾政策。原来我家大门上挂的牌子是“烈属光荣”。爷爷不相信儿子会牺牲,总是叨叨咕咕地不高兴。后来妈妈参军后,农会给换了牌子,叫“军属光荣”,爷爷情绪才稳定下来。农会尽可能照顾,所以吃的不愁,穿衣服有些难,爷爷会出去讨,大家愿意帮忙。我觉得最难的还是一日三餐自己做。烧的问题:农会给的原煤,烧的时候一定要按比例掺和煤土,我还得去推煤土。爷爷不知道让谁给我做了个小推车,是独轮车,一次就推一车回来。村西头有个大坡,有一次,我推一车煤土下坡时,一下子没把握住车把子,车子往下飞跑,翻倒在路边上,我就只会坐在路边上哭。哭了一会儿,推着空车回家,结果免不了要挨爷爷一顿打。
除了煤土,还需要柴火,爬树成了我的正常工作。村子外面那些树上有枯枝,我就要爬上去把它折断弄下来。凑够了,用绳子绑住,背回家。看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这么辛苦,邻居家的大哥有时就会帮助我弄点柴火。
爷爷实际上不会做饭。有时水和米放好了,火也点不着。我要趴在地上吹火。我吹不着,就得爷爷自己来。有时吹起来的灰,会迷了眼睛,用水洗好久才行。吃生饭、剩饭就成了家常便饭。
吃水也是大问题,我跟爷爷上井里打水,一桶水得两人抬。我把扁担搁肩膀上,爷爷走在后面,用手提,另一只手还要拄拐棍,这种艰难真是难以形容。
家乡解放了,对于我的意义就是妈妈回来了。但妈妈不可能在家里帮助我们解决生活问题。作为烈士遗孀,共产党在政治上把她当自己人。妈妈在荥阳县城的南关小学担任政治指导员,我就从乡下的岳岗庙小学转学到了荥阳城的南关小学。据张治平叔叔讲,郭颖生同志曾经追求过我妈妈。妈妈离开我们去开封中原大学学习,参加南下大军。
到家的妈妈又走了。我又得跟爷爷一起度日。爷爷会算命,可从来不给自己算,也不给我算命。
生活的艰难让我实在无法忍受,我开始想逃跑。记得南关小学有位楚老师,住在楚家庄,我想找他去。但楚家庄在哪里我并不知道,只知道那庄子里是生产陶器的,爷爷的夜壶就是在集市上买的楚家庄产品。这是夏天,学校放假了,楚老师肯定在家里。我就带上一只窝窝头逃跑了。
这天该乔楼当集,我就在集市上等,一直等到有卖陶器的卖完货回家。我连问也不问就紧跟在人家后面。我也不吱声,一直跟,引起大人的注意。结果他就在路上问我跟着他干什么?我就说明自己去楚家庄找楚老师。巧了!他真的跟楚老师熟悉,说楚老师在村东头第二家,一个打麦场的北边。这样,我就毫不费力地找到了楚老师。见面这一顿哭,那是免不了的。妈妈不在,见到妈妈的同事也是想妈妈想的哭。
楚老师把我留下在家里,和他的孩子在一起玩、吃、住,没有过几天,爷爷就拄着拐棍来楚老师家找我了。毕竟是做教育工作的,楚老师在我和爷爷之间讲和,做思想工作,讲得爷爷也是眼泪水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好说歹说,总算是把我劝回了翟寨。以后,爷爷对我的态度好多了。我也就不再像以前那样调皮捣蛋。
3.天翻地覆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中国发生了天翻地覆地变化。次年,我的命运也跟着发生了变化。
在人民政府的照顾下,我和爷爷的生活有了充分保障,比现在的“五保户”还强。记得给我们家做饭的阿姨对我可好了。可是越是这样我就越想妈妈。
过年的时候,政府送的东西可多了,我们叫邻居们一齐来家过年。天渐渐暖和了,妈妈还是没有消息。就在我左盼右等的节骨眼上,村里来了两名解放军同志。他们通过村干部的介绍和引领,来到我家里。
解放军叔叔看到我以后,用手摸着我的脑袋,亲切地对我说“小鬼,你妈妈想你了,叫我们接你去她哪儿,你说好不好?”
“我不是鬼,我有名字,我叫侯显林!”
“对了,找的就是你!我们是解放军,是你妈妈的朋友。想吃什么你就说,一定满足你!”
艰难困苦的日子终于过去了。我心里慢慢高兴起来,跟着他们俩人到了马路上,坐上一架马车。爷爷肯定是难舍难分地在那里瞭望,但人民政府对他照顾得很周到。
我们三个人上了火车,来到一个地方。我说:“叔叔!你们说带我到大城市去,这洛阳也不比荥阳城大多少哇!”
叔叔笑了:“孩子,这不是洛阳,是漯河。”
我为自己的无知感到可笑。下了火车,我跟着他们走进一个部队机关,后来我才搞清楚是这么回事:1950年中南军区在武汉召开荣军管理局局长会议,江西、河南的省荣军管理局都归中南军区管辖,两位局长都要到汉口参加会议。妈妈就把接我到江西去的任务,委托给了这两位局长。河南的荣军管理局设在漯河,江西的荣军管理局设在贵溪,两位领导到汉口开会,就把我带到汉口举办“交接仪式”。河南的荣军管理局局长郑重其事地对江西的局长程先馀说:
“烈士的这点骨血就交给您了。”
“放心吧,我会及时交给他妈妈和他的新爸爸。”
解放军叔叔告诉过我了:妈妈在江西给我找了个新爸爸。爸爸姓啥?程局长给我开玩笑说:“是姓程吧?我做你新爸爸好不好?”我说:“我不知道,因为妈妈说了算,我说了不算!”
程局长笑了:“逗你玩儿呢!到江西就见到你新爸爸了!”
武汉可是大城市,汉口靠着长江,码头上停靠的巨轮吸引着我。大人们开会,我就溜到江边上玩儿。开会的大楼实际离江边很近。在水里的大船,就像立在水中的大楼,房间里亮着灯光,常常有四五层。江水拍打着船舷,发出清脆的响声。白天,我会下去江边捡石子玩。有时坐在石级上几个小时的发呆。
开完会了,程局长带我到了江西贵溪。见到妈妈和新爸爸了,这种高兴很难形容。
我的新爸爸姓陈,叫陈瑞先,在江西省荣军管理局当副局长;妈妈当出纳员,是管钱的。妈妈和爸爸早就商量好了,给我改名字叫陈建国。
爸爸妈妈认为我最着急的事,应该是上学。我因为生活改变,吃得好穿得好,什么事不用发愁,所以连上学的事也不着急。爸爸和方志纯(江西省委书记、副省长)是老战友,经过向方老请示,说前夫是烈士,生的孩子当自己的一样对待,就把我送到了南昌市民德路的省八一保育院。进这个保育院的都是老革命干部的孩子,用现在的话说叫“红二代”。例如,毛远新就在八一保育院的时候跟我同过学。
爸爸工作单位调整到了江西省干部疗养院,担任副政委主持工作,后转院长。地点就在南昌市南郊的莲圹镇,一个叫伍农岗的地方,离保育院有近三十里路。是警卫员濮煌宝叔叔用自行车驮我去保育院的。
到了保育院以后,我立刻受到小朋友们的热烈欢迎。有个只比我小一点点的小朋友走上来跟我握手说:“你叫建国,我也叫建国,我叫刘建国。让我们共同把国家建设好!”
我当时快十岁了,算是比较大的孩子。像我这样上了小学的大约有三十多人,更多的是上幼儿班的不满六岁的孩子。根据我的年纪,安排我到南昌市法院前小学上四年级,保育院的小学生都在该小学读书。妈妈知道以后不同意了,要求把我安排到五年级,因为我在南关小学已经读过四年级。成立南昌市育新小学,接收领导干部子女,那是很晚的事,我与之无缘。我1950年秋读五上,到1952年春,六上学期已经结束。
在保育院的两年,是我在蜜罐里长大的两年,也是我交朋结友,准备走向社会的两年。
每个孩子的保育费是每月24元,家长不许截留,完全拨付给院里。不要以为这钱少:当时物价很低,一角钱能买4个鸡蛋。所以每月12块钱的伙食,就相当于干部叔叔“中灶”的伙食标准,拿给孩子们用,绰绰有余。剩下12元,是穿衣及其他费用。保育院的孩子们穿统一服装,很像军队,整齐美观。所以法院前小学一旦有什么接待活动,就非找我们二三十人参加不可。记得有一次“迎接社会主义国家妇女代表团”,让我们二十多人排成整齐队形,到昌北牛行火车站等待。等了好半天,也没有见到代表团的影子。带队老师失去信心,才放我们“回家”。
一回到保育院,就看到满院子的外国老太太。是康克清康妈妈带过来的,她对这里熟啊!朱总司令在南昌起义时利用过这个地方,好像是临时指挥部吧。老太太们跟幼儿班的小朋友已经玩了一会儿,一看到我们这些大孩子来了,也是喜出望外,二三十个同学都被老太太们分别领去了。语言上的困难抵挡不住中外交流的热情,翻译们忙得不可开交,院子里笑声歌声不断。这是我第一次感受中外人民的友谊。
保育院的孩子们,现在都成了老头老太太了。但大家对儿时的记忆仍然深刻、具体。
不管怎么样,儿时的伙伴是我描述的重点,现在一个个地说吧。
刘赤生,刘俊秀同志的大儿子,跟我同年,月份小点儿。说他是我在保育院最好的朋友,全保育院的大人孩子,没有一个不认可的。
刘俊秀同志是江西省委书记,分管农业。中央文献出版社1996年5月出版有《刘俊秀传》。书由肖克作序,王恩茂题字,有需要的可读之。这里只讲我跟刘赤生的友谊。
刘赤生是国防科技大学教授,军衔大校。现摘抄《刘俊秀传》第329页文字,说明有关情况:“1964年,刘赤生毕业于中国科技大学。他主动放弃了留校任教的机会,要求去了最边远也最艰苦的原子试验基地——马兰,而且一干就是15年。和一天也没有去过马兰的妻子两地分居也一拖就整整十年。……他参加了十次核试验,成了庞大的核试验控制系统的业务骨干,两次荣立三等功。现在,他是长沙中国国防科技大学的高级工程师,成为我国巨型银河计算机研制方面的专家。”
从上学说刘赤生比我低半年,他在读四下时我已经在读五上。但我们就是谈得来,可以说无话不谈。星期六晚上,家长来接孩子,我们要分别时总有些恋恋不舍。他妈妈知道了,就索性把我也接到他们家里去玩。他妈妈叫孙亚衡,是河南人,特别喜欢我,听别人说,他认为我这么小就讲政治,将来一定差不了。
友谊的发展使我对他的弟弟妹妹也有了更深的了解,算是解除了我的“司马牛之叹”。他们尊重我,像尊重他们的亲哥哥一样,使我非常感动。印象最深刻的是老三刘胜利。他是从哈尔滨军事工程学院毕业的,毕业后在省电视台从事技术工作,业余时间翻译英国大学教材,并发现和改正了原著中的近百处错误。他将结果寄给原作者时,对方十分惊讶,却也只得老实承认。他在生病中又翻译和撰写了一批电子方面的著作,近百万字的《计算机用显示器电路设计》受到业内人士普遍欢迎。我在保育院的时候,他还在幼儿班。我们的友谊是后来发展起来的。
他妹妹叫刘克克,比我小两岁。她是中国科技大学教授、生物物理专家,是去了美国三年的访问学者,连续在国外专业杂志发表多篇论文,谢绝了美国高薪聘请,如期回校效力。老四、老五就不用再介绍了。
刘赤生和他的弟妹们,告诉我什么是真正的红二代。他们都是先进科技领域的佼佼者,值得我永远学习和想念。
罗亦绍,他的父亲是省监委书记罗孟文,老红军。罗亦绍是国家航天五院的老一辈高级工程师,中国的人造卫星多数出自他的设计。红二代的又一典型。
吴安萍(已故),320厂党委书记吴继周的儿子。他爸爸后来调航空工业部任副部长、顾问。吴安萍先是在江西省话剧团当导演,著名话剧《八一风暴》由吴安萍导演。后来他担任八一电影厂的导演,为祖国影视业做出杰出贡献。我跟他熟悉,是因为我也爱好文艺,在这方面我们有共同语言。
石蔚苍,省文化局长、中国戏剧家石凌鹤的儿子。他常常带我到文化局看幻灯片。他还自己制作幻灯机,把国民党军队留下在省政府防空洞里的旧胶卷取出来,洗刮干净,然后照小人书上的图案画成投影胶片,放映出来给我们大家看,效果真的不错。听说小学部的孩子自己放“土电影”,老师、阿姨都来看,热闹非凡。他这么一搞,爬树的、打架的少了,调皮捣蛋的也少了。当然,我是会爬树的一个,也消停了。后来,石蔚苍去了上海工作,为京剧团设计和制作灯光布景,成为专业人才。他有个妹妹,叫石蔚椿(已故),是百科全书出版社的编辑。她会写小说,公开出版,算是不太出名的作家。
还有吕宏、吕桦兄弟俩,省教育厅长、老红军吕良伯伯的儿子。弟弟吕桦是学地质的,我们长大后成了同行。哥哥吕宏长期从事国防科工管理工作。
其他同学我就不一一列举了,从跟我同年的这几位就可以说明:什么是真正的红军后代?什么是继承先辈遗志?
回忆保育院这两年生活,我有种无法言喻的自豪感、幸福感——我是这样一些人的真心朋友。
我在保育院期间,世界上发生的最大战事,是抗美援朝战争。中朝联军抗击所谓联合国军,取得重大胜利,真的很不容易。我们小学生除了捐献零用钱购买飞机大炮,就是特别关心战争进展情况。记得志愿军主动撤退之后进行反击,有人画了漫画:中朝军队像是把弹弓向后拉开,积蓄力量以后猛一松手,弹弓就向前冲击过去,把美李匪帮赶下了海。这是形象的比喻,让老百姓能够理解我方的战略转移。
但是今天的舆论就有些混乱了:有人说朝鲜“侵略”韩国,美国佬帮助韩国抵抗侵略,我们还帮助朝鲜侵略者,所以受到联合国的反对。这就把整个战争的是非弄颠倒了。南北朝鲜本来是一个完整的国家,二战结束,日本战败投降,朝鲜就应该统一。但是,由于苏联和美国军队分别从北部和南部占领朝鲜,两大国意识形态的分歧,使苏美将朝鲜“一分为二”。这和当年德国被分裂成为东、西德性质完全一样。这种分裂对于朝鲜人民是痛苦的,不能容忍的,所以南北双方都有统一朝鲜的计划。韩国一直有“统一部”就是证明。问题仅仅在于:由谁,通过什么方式进行统一?金日成认为应该由北方用武装斗争方式进行统一,因为南朝鲜李承晚集团是美帝的走狗!南方实行的是殖民地政治经济制度,朝鲜人民军应该去解放南部处在水深火热中的苦难同胞。这就像中国人民解放军南下解放全中国一样!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那里是什么“侵略”?金日成没有估计到美国会直接派军队干涉,所以在胜利形势下急躁冒进,忽视后方防御,结果让30多万美军从仁川港登陆,使朝鲜人民军陷入“联合国军”前后夹击之中,才招致失败。敌人占领北朝鲜后,炸弹投到中朝边界。如果中国表现得软弱可欺,下一步敌人就有可能进军东北,走日本鬼子侵华的老路。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中共中央才决定派志愿军赴朝参战。
那时我虽是十来岁的娃娃,但对问题的理解至今没有变化。说金日成大意轻敌是有根据的:早在仁川登陆以前,美国就派出扫雷舰清扫布在仁川港附近海面的数千枚水雷,已经透露出将在此处登陆的计划,而朝鲜方面对此毫无防备。
1953年夏,暑假的一天半夜,我正在江西省干部疗养院我爸爸的办公桌子上睡觉,急促的敲门声把我吵醒了。
我起来问:“谁!”疗养院的警卫叔叔告诉我,是归国志愿军首长要找你爸爸,请我把爸爸叫醒。其实不用我叫,睡在里屋的爸妈都醒了。他们起来问明情况,就开门出去了。
第二天清晨,疗养院外面,莲塘镇整个伍农岗的小树林和青草地上,布满了军车和军队。我看得很清楚:高射炮、探照灯和无线电天线,散布在四处。在此之前,国民党的军用飞机经常光顾南昌,南昌动不动就要灯火管制,警报响了以后,全市漆黑一片。保育院的大人和孩子都要进防空洞。自从这支高炮部队到来以后,南昌市就再也没有响过防空警报了。
我看到部队军装和解放军军装好像有点不同,想起警卫叔叔告诉我的话,就问:
“叔叔,你们是归国的志愿军吗?”
“是啊!小朋友,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时,走过来一位干部说:“他爸爸是这个院的院长。”我没有否认,也没有点头,仍然好奇地问:“这些汽车和探照灯真是从朝鲜前线拉回来的?”
“是呵,小朋友,你不信吗?”
“从前线回来,为什么这么崭新的呀,连油漆都没有碰破?难道进场维修了?”
“一炮也没有放就拉回国内来了!”说话的战士似乎有点生气。
那位干部解释说:“我们是一个高炮团,团长带一个营到鞍山保卫鞍钢,政委带一个营在朝鲜还没回来,副团长带一个营到南昌来了。”
“那为什么一炮也没放呢?”他详细地给我做了解释,于是我知道了下面的故事:
国民党特务,对于美国方面来说,在朝鲜的确是立了“大功”!也就是说,如果没有国民党特务的帮助,美军和联合国军的命运可就惨了!一个是向美军飞机指示志愿军总部的准确位置,说这里有两个重要人物,一个是志愿军司令员彭德怀,一个是毛泽东的儿子毛岸英,炸死其中任何一个,对于中共军队的打击就大了!结果你们知道,毛岸英同志牺牲了!
朝鲜停战谈判,其实双方都在利用这个时间,做开战的准备工作,并不是真的想不打仗了。我们估计到美国假和谈真备战的战略意图,所以备战工作抓得更紧。你们不是捐献飞机大炮吗?我们从苏联买来了一千多门大炮,数百辆坦克和上千架飞机,准备美国佬拒不在和平协议上签字,我们就集中优势兵力,一下子把他们推到海里去,解放整个朝鲜。他们不是有飞机空中侦察吗?我们就把装备拆成零件,伪装成其它物资,送到前线山洞里再组装。做好了准备,正式行动开始之前,需要进行作战动员,把作战计划传达到每个战士。这样,在战斗前2小时把作战计划传达到了基层。叫人想不到的是,有个师部作战参谋,是打入我军内部的国民党特务,他把这个情况紧急通知了美国方面。结果,在我们准备开打前不久,美国谈判代表在协议上签字了!
我们是主动要求和平的。人家签字了,还怎么打?计划只好撤消!中央领导和部队首长知道有国民党特务向美军通报情况,个个气得不得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