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蓥：用哲学解释“内卷”是怎么产生的

引子

内卷这个概念最近几年特别的火。我老是听年轻的朋友们提起这个词，说什么“宁肯累死自己，也要卷死同学”。但是，我看虽然大家都在用内卷这个词，却只是把这个词当成“竞争”的同义词来用。这种理解就没有领悟到“内卷”这个词背后的哲学意味。所以，今天，老祖我也来赶个时髦，聊聊内卷的哲学意味。

其实，早在很多年前，我就读到过“内卷”这个词。我是在黄仁宇的《资本主义与二十一世纪》中读到的这个词。

黄仁宇是这么解释的：向外之长箭头代表人类之理想，经常有脱离现状的趋势，实际上这种向外扩充的力量仍被内向的和保守的力量牵制，图上以较短之箭头表示之。结果人类采取的路线不过这两种力量凑合而成的总和。

黄仁宇先生的意思是，历史的发展是由向外和向内两股力量牵扯向前的。所以，虽然总有向外的力量向前发展，但保守的力量却也向内牵扯历史，导致历史呈现出一种卷成一个大涡旋的状态。

特别是到一个时代的末期，保守的力量日趋强劲，而向外的力量则逐渐的式微，历史就失去向外拓展的力量，表现出一种内卷的趋向。比如，他在《万历十五年》中描述的就是这么一件事，即以东林党为代表的士林集团作为既得利益者，拼命抵抗皇帝的改革，导致明朝无法再开启向前发展的新浪潮，最终被拖入历史的深渊之中，再也没能爬上来。

但黄仁宇所讲的内卷，显然不是我们现在所讲的内卷。这是因为黄仁宇是在宏观层面用的这个词，而我们今天则是在微观层面用的这个词。这两种用法的含义是不同的。

一

那么，我们今天所谓的“内卷”是什么意思呢？

现在的意思是，随着竞争的不断白热化，为了争夺有效资源，参与竞争的各方不断加码投入，乃至非理性地投入。但是，在总体收益没有变化的情况下，高额投入与获得的产出越来越不成正比，乃至出现投入不及产出的情况。

由这一定义看来，内卷其实是一个经济学名词。但是，在我看来，只从经济学的角度来理解内卷，其实是没有看懂它背后的哲学意味。今天，就让老祖来解释一下这个词的哲学内涵吧。

要理解这个词，必须从现代性这个概念入手。我们现在经常讲现代性，那么什么是现代性呢？关于现代性，其实西方学界是有共识的，即所谓现代性，就是结构化。

卢曼在他那本著名的《法社会学》中明确提到：“对此，最好的例子就是语言，语言通过结构，即通过一个可能意义的‘符码’这样一种先前选择，使得迅速、流畅和充满意义的言说选择成为可能。”

我知道听到这里，你肯定没有听懂。让我来用最简单的语言讲解给你听。

请想象一下。在这个时候，从大地上突然长出几根巨大的柱子。这些柱子相互连结，相互交叉，彼此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这张网是如此的巨大，把整个世界都笼罩在里面。

这时，被罩在这张网中的你已经不是一个人了，而是变成了一头驴。是的，就是一头笨驴，你没有自己的思想了。

同时，在这个巨大的网内的所有人，都变成了一模一样的笨驴，他们都不再有自己的思想了。

这就是现代性。现代性就是结构化，或者说是标准化。所有人都被一根同样的尺子来衡量，要么符合这把尺子，要么就不符合这把尺子。

那么，这把尺子是从哪里来的？这把尺子就是那些拔地而起的柱子啊。它们突然出现，然后对网中的所有的一切都凭着自己的标准来衡量。要么就符合它们，要么就不符合它们。

符合它们的笨驴就能得到一点点奖励，比如一根胡萝卜，不符合它们的笨驴就会遭到惩罚，比如被关在驴圈里，遭到其他驴子的嘲笑。大家围在这个驴圈之外，大声笑话它：“怎么会有这么笨的驴子啊？”

吉登斯说：“现代性的根本性后果之一是全球化。它不仅仅只是西方制度向全世界的蔓延，在这种蔓延过程中其他的文化遭到了毁灭性的破坏；全球化是一个发展不平衡的过程，它既在碎化也在整合，它引入了世界相互依赖的新形式，在这些新形式中，‘他人’又一次不存在了。”

吉登斯在这里算是把话点破了，那就是现代性就是用一套同样的标准来衡量全世界，乃至实现了所谓的整齐划一的“全球化”。在现代性之下，所有的个人性、民族性都被抹去，留下的只有按照统一标准打造出来的笨驴。

二

那么，现代性与内卷有什么关系呢？现在，吊在你这头驴子和其他很多驴子面前的只有一根胡萝卜。而要想得到这根“珍贵”的胡萝卜，你就要拼命地拉磨。而且，现在给你的标准不是说，你拉满12个小时，就可以得到这根胡萝卜。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你可以偷懒，插科打诨，只要搞满12个小时就完事了。

现在给你的标准是，拼命拉磨。只有磨完的玉米粉数量在全部驴子中排第一，你才能得到那根胡萝卜。

于是，为了得到那根胡萝卜，你就玩命地拉磨。你拉呀拉，一直拉到灵魂出窍，身体虚脱，就只为得到那根“珍贵”的胡萝卜。

可是，你没有料到，别的驴子使得力气更大，更加玩命。

一看到别的驴子这么玩命，你就更加玩命了。于是，你们就这么内卷起来了。

所以，说到底，所谓内卷，其实就是现代性之下的对人的主体性抽离的结果。在这个现代性之下，从表面上看起来，你是有理性的。你有一个明确的目标，也即那根珍贵的胡萝卜。而为了实现这个目标，你采取了一套合理的行动方法，也即拼命的拉磨，卷死其他驴子。

可是，一旦当我们透过这个表面，看到事情的本质时，就会发现，你哪里活得还像个人？那个目标是你自己定的吗？那套行动方法是你自己设计吗？不，一切都是被设计好的。你不过就是磨盘前的笨驴，在被设计好的轨迹中，按部就班的一步步照办。你的主人在你的面前挂上一根胡萝卜，你就开始欢快地向前奔跑了。

所以，你现在面对的以数目字考核为形式的，以升职加薪、职称评定等为内容的所谓上升路径，都不过是挂在你面前的胡萝卜，而你则就是那头不断奔跑的笨驴。这就是内卷的真意。

在过去，我偶然会翻翻一些现代的网络小说，比如《元尊》、《斗罗大陆》等。这些小说中都按照一个统一的模式来构建它们的世界观，即有一套将人分成三六九等的标准体系，比如功法的等级等。而文中的主人公通过打怪升级，或者奇遇，一级级向上升，直至成为这个标准体系中的最厉害的王者。

每次看到这些小说，我都会在心中暗自好笑。这是因为在这些小说中，主人公都不是人，而是跟你一样的笨驴。他们都不是真正地活着，而是在别人设计好的标准中为了那根挂在最高处的胡萝卜向上拼命地爬。

所以，我们可以统称这类小说为：笨驴小说。

那么，聪明的朋友，你是要在无限内卷中做一头笨驴呢，还是跳出内卷，给自己设一个目标，然后活得像一个人呢？你自己选。

（南山老人 南山学脉 2023-02-10）